第二十回 曹阿瞒许田打围 董国舅内阁受诏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
  话说曹操举剑欲杀张辽,玄德攀住臂膊,云长跪于面前。玄德曰:“此等赤心
之人,正当留用。”云长曰:“关某素知文远忠义之士,愿以性命保之。”操掷剑
笑曰:“我亦知文远忠义,故戏之耳。”乃亲释其缚,解衣衣之,延之上坐。辽感
其意,遂降。操拜辽为中郎将,赐爵关内侯,使招安臧霸。霸闻吕布已死,张辽已
降,遂亦引本部军投降,操厚赏之。臧霸又招安孙观、吴敦、尹礼来降,独昌未
肯归顺。操封臧霸为琅邪相,孙观等亦各加官,令守青、徐沿海地面。将吕布妻女,
载回许都。大犒三军,拔寨班师。路过徐州,百姓焚香遮道,请留刘使君为牧。操
曰:“刘使君功大,且待面君封爵,回来未迟。”百姓叩谢。操唤车骑将军车胄权
领徐州。
  操军回许昌,封赏出征人员,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。次日,献帝设朝,
操表奏玄德军功,引玄德见帝。玄德具朝服拜于丹墀。帝宣上殿,问曰:“卿祖何
人?”玄德奏曰:“臣乃中山靖王之后,孝景皇帝阁下玄孙,刘雄之孙,刘弘之子
也。”帝教取宗族世谱检看,令宗正卿宣读曰:
    孝景皇帝生十四子。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。胜生陆城亭侯刘贞。贞生沛
侯刘昂。昂生漳侯刘禄。禄生沂水侯刘恋。恋生钦阳侯刘英。英生安国侯刘建。建
生广陵侯刘哀。哀生胶水侯刘宪。宪生祖邑侯刘舒。舒生祁阳侯刘谊。谊生原泽侯
刘必。必生颍川侯刘达。达生丰灵侯刘不疑。不疑生
济川侯刘惠。惠生东郡范令刘雄。雄生刘弘。弘不仕。刘备乃刘弘子也。
帝排世谱,则玄德乃帝之叔也。帝大喜,请入偏殿,叙叔侄之礼。帝暗思:“曹操
弄权,国事都不由朕主。今得此英雄之叔,朕有助矣!”遂拜玄德为左将军、宜城
亭侯。设宴款待毕,玄德谢恩出朝。自此人皆称为“刘皇叔”。
  曹操回府,荀等一班谋士入见曰:“天子认刘备为叔,恐无益于明公。”操
曰:“彼既认为皇叔,吾以天子之诏令之,彼愈不敢不服矣。况吾留彼在许都,名
虽近君,实在吾掌握之内,吾何惧哉!吾所虑者,太尉杨彪系袁术亲戚,倘与二袁
为内应,为害不浅,当即除之。”乃密使人诬告彪交通袁术,遂收彪下狱,命满宠
按治之。时北海太守孔融在许都,因谏操曰:“杨公四世清德,岂可因袁氏而罪之
乎?”操曰:“此朝廷意也。”融曰:“使成王杀召公,周公可得言不知耶?”操
不得已,乃免彪官,放归田里。议郎赵彦愤操专横,上疏劾操不奉帝旨、擅收大臣
之罪。操大怒,即收赵彦杀之。于是百官无不悚惧。
  谋士程昱说操曰:“今明公威名日盛,何不乘此时行王霸之业?”操曰:“朝
廷股肱尚多,未可轻动。吾当请天子田猎,以观动静。”于是拣选良马、名鹰、俊
犬,弓矢俱备,先聚兵城外,操入请天子田猎。帝曰:“田猎恐非正道。”操曰:
“古之帝王,春、夏苗、秋猕、冬狩,四时出郊,以示武于天下。今四海扰攘之
时,正当借田猎以讲武。”帝不敢不从,随即上逍遥马,带宝雕弓、金箭,排銮
驾出城。玄德与关、张各弯弓插箭,内穿掩心甲,手持兵器,引数十骑随驾出许昌。
曹操骑爪黄飞电马,引十万之众,与天子猎于许田。军士排开围场,周广三百余里。
操与天子并马而行,只争一马头;背后都是操之心腹将校,文武百官,远远侍从,
谁敢近前。
  当日献帝驰马到许田,刘玄德起居道旁。帝曰:“朕今欲看皇叔射猎。”玄德
领命上马,忽草中赶起一兔,玄德射之,一箭正中那兔,帝喝采。转过土坡,忽见
荆棘丛中,赶出一只大鹿。帝连射三箭不中,顾谓操曰:“卿射之。”操就讨天子
宝雕弓、金箭,扣满一箭,正中鹿背,倒于草中。群臣将校见了金箭,只道天
子射中,都踊跃向帝呼“万岁”。曹操纵马直出,遮于天子之前,以迎受之。众皆
失色。玄德背后,云长大怒,剔起卧蚕眉,睁开丹凤眼,提刀拍马便出,要斩曹操。
玄德见了,慌忙摇手送目,关公见兄如此,便不敢动。玄德欠身向操称贺曰:“丞
相神射,世所罕及!”操笑曰:“此天子洪福耳。”乃回马向天子称贺,竟不献还
宝雕弓,就自悬带。围场已罢,宴于许田。宴毕,驾回许都,众人各自归歇。云长
问玄德曰:“操贼欺君罔上,我欲杀之,为国除害,兄何止我?”玄德曰:“‘投
鼠忌器’,操与帝相离只一马头,其心腹之人周回拥侍。吾弟若逞一时之怒,轻有
举动,倘事不成,有伤天子,罪反坐我等矣。”云长曰:“今日不杀此贼,后必为
祸。”玄德曰:“且宜秘之,不可轻言。”
  却说献帝回宫,泣谓伏皇后曰:“朕自即位以来,奸雄并起。先受董卓之殃,
后遭、汜之乱,常人未受之苦,吾与汝当之。后得曹操,以为社稷之臣,不意专
国弄权,擅作威福,朕每见之,背若芒刺。今日在围场上身迎呼贺,无礼已极,早
晚必有异谋。吾夫妇不知死所也!”伏皇后曰:“满朝公卿俱食汉禄,竟无一人能
救国难乎?”言未毕,忽一人自外而入曰:“帝、后休忧,吾举一人可除国害。”
帝视之,乃伏皇后之父伏完也。帝掩泪问曰:“皇丈亦知操贼之专横乎?”完曰:
“许田射鹿之事,谁不见之?但满朝之中,非操宗族,则其门下,若非国戚,谁肯
尽忠讨贼?老臣无权,难行此事。车骑将军、国舅董承,可托也。”帝曰:“董国
舅多赴国难,朕躬素知。可宣入内,共议大事。”完曰:“陛下左右皆操贼心腹,
倘事泄,为祸不浅。”帝曰:“然则奈何?”完曰:“臣有一计。陛下可制衣一领,
取玉带一条,密赐董承;却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,令到家见诏,可以昼夜画策,
神鬼不觉矣。”帝然之。
  伏完辞出,帝乃自作一密诏,咬破指尖,以血写之。暗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
衬内,却自穿锦袍,自系此带,令内史宣董承入。承见帝,礼毕,帝曰:“朕夜来
与后说霸河之苦,念国舅大功,故特宣入慰劳。”承顿首谢。帝引承出殿,到太庙,
转上功臣阁内。帝焚香礼毕,引承观画像。中间画汉高祖容像。帝曰:“吾祖高皇
帝,起身何地?如何创业?”承大惊曰:“陛下戏臣耳?圣祖之事,何为不知?高皇
帝起自泗上亭长,提三尺剑,斩蛇起义,纵横四海,三载亡秦,五年灭楚,遂有天
下,立万世之基业。”帝曰:“祖宗如此英雄,子孙如此懦弱,岂不可叹!”因指
左右二辅之像曰:“此二人,非留侯张良、侯萧何也?”承曰:“然也。高祖开
基创业,实赖二人之力。”帝回顾左右较远,乃密谓承曰:“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
朕侧。”承曰:“臣无寸功,何以当此?”帝曰:“朕想卿西都救驾之功,未尝少
忘,无可为赐。”因指所著袍带曰:“卿当衣朕此袍,系朕此带,常如在朕左右也。”
承顿首谢。帝解袍、带赐承,密语曰:“卿归可细视之,勿负朕意。”承会意,穿
袍系带,辞帝下阁。早有人报知曹操曰:“帝与董承登功臣阁说话。”操即入朝来
看。
  董承出阁,才过宫门,恰遇操来,急无躲避处,只得立于路侧施礼。操问曰:
“国舅何来?”承曰:“适蒙天子宣召,赐以锦袍玉带。”操问曰:“何故见赐?”
承曰:“因念其旧日西都救驾之功,故有此赐。”操曰:“解带我看。”承心知衣
带中必有密诏,恐操看破,迟延不解。操叱左右:“急解下来!”看了半晌,笑曰:
“果然是条好玉带!再脱下锦袍来借看。”承心中畏惧,不敢不从,遂脱袍献上。
操亲自以手提起,对日影中细细详看。看毕,自己穿在身上,系了玉带,回顾左右
曰:“长短如何?”左右称美。操谓承曰:“国舅即以此袍带转赐与吾,何如?”
承告曰:“君恩所赐,不敢转赠,容某别制奉献。”操曰:“国舅受此衣带,莫非
其中有谋乎?”承惊曰:“某焉敢?丞相如要,便当留下。”操曰:“公受君赐,
吾何相夺?聊为戏耳。”遂脱袍带还承。承辞操归家,至夜独坐书院中,将袍仔细
反覆看了,并无一物。承思曰:“天子赐我袍带,命我细观,必非无意。今不见甚
踪迹,何也?”随又取玉带检看,乃白玉玲珑,碾成小龙穿花,皆用紫锦为衬,缝
缀端整,亦并无一物。承心疑,放于桌上,反覆寻之。良久倦甚,正欲伏几而寝,
忽然灯花落于带上,烧着背衬。承惊拭之,已烧破一处,身露素绢,隐见血迹。急
取刀拆开视之,乃天子手书血字密诏也。诏曰:
    朕闻人伦之大,父子为先;尊卑之殊,君臣为重。近日操贼弄权,欺压君
父,结连党伍,败坏朝纲,敕赏封罚,不由朕主。朕夙夜忧思,恐天下将危。卿乃
国之大臣,朕之至戚,当念皇帝创业之艰难,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,殄灭奸党,复
安社稷,祖宗幸甚!破指洒血,书诏付卿,再四慎之,勿负朕意!建安四年春三月诏。
  董承览毕,涕泪交流,一夜寝不能寐。晨起,复至书院中,将诏再三观看,无
计可施,乃放诏于几上,沉思灭操之计。忖量未定,隐几而卧。忽侍郎王子服至,
门吏知子服与董承交厚,不敢拦阻,竟入书院。见承伏几不醒,袖底压着素绢,微
露“朕”字。子服疑之,默取看毕,藏于袖中,呼承曰:“国舅好自在,亏你如何
睡得着!”承惊觉,不见诏书,魂不附体,手脚慌乱。子服曰:“汝欲杀曹公,吾
当出首。”承泣告曰:“若兄如此,汉室休矣!”子服曰:“吾戏耳。吾祖宗世食
汉禄,岂无忠心?愿助兄一臂之力,共诛国贼!”承曰:“兄有此心,国之大幸。”
子服曰:“当于密室同立义状,各舍三族,以报汉君。”承大喜,取白绢一幅,先
书名画字;子服亦即书名画字。书毕,子服曰:“将军吴子兰与吾至厚,可与同谋。”
承曰:“满朝大臣,惟有长水校尉种辑、议郎吴硕是吾心腹,必能与我同事。”
  正商议间,家僮入报种辑、吴硕来探。承曰:“此天助我也。”教子服暂避于
屏后。承接二人入书院坐定。茶毕,辑曰:“许田射猎之事,君亦怀恨乎?”承曰:
“虽怀恨,无可奈何。”硕曰:“吾誓杀此贼,恨无助我者耳!”辑曰:“为国除
害,虽死无怨。”王子服从屏后出曰:“汝二人欲杀曹丞相,我当出首,董国舅便
是证见。”种辑怒曰:“忠臣不怕死。吾等死作汉鬼,强似你阿附国贼!”承笑曰:
“吾等正为此事,欲见二公,王侍郎之言乃戏耳。”便于袖中取出诏来与二人看。
二人读诏,挥泪不止。承遂请书名。子服曰:“二公在此少待,我去请吴子兰来。”
子服去不多时,即同子兰至,与众相见,亦书名毕。承邀于后堂会饮。
  忽报:“西凉太守马腾相探。”承曰:“只推我病,不能接见。”门吏回报。
腾大怒曰:“我夜来在东华门外,亲见他锦袍玉带而出,何故推病耶?吾非无事而
来,奈何拒我!”门吏入报,备言腾怒。承起曰:“诸公少待,暂容承出。”随即
出厅延接。礼毕坐定,腾曰:“腾入觐将还,故来相辞,何见拒也?”承曰:“贱
躯暴疾,有失迎候,罪甚。”腾曰:“面带春色,未见病容。”承无言可答。腾拂
袖便起,嗟叹下阶曰:“皆非救国之人也!”承感其言,挽留之,问曰:“公谓何
人非救国之人?”腾曰:“许田射猎之事,吾尚气满胸膛;公乃国之至戚,犹自耽
于酒色,而不思讨贼,安得为皇家救难扶灾之人乎?”承恐其诈,佯惊曰:“曹丞
相乃国之大臣,朝廷所倚赖,公何出此言?”腾大怒曰:“汝尚以曹贼为好人耶!”
承曰:“耳目甚近,请公低声。”腾曰:“贪生怕死之徒,不足以论大事!”说罢,
又欲起身。承知腾忠义,乃曰:“公且息怒,某请公看一物。”遂邀腾入书院,取
诏示之。腾读毕,毛发倒竖,咬齿嚼唇,满口流血,谓承曰:“公若有举动,吾即
统西凉兵为外应。”承请腾与诸公相见,取出义状,教腾书名。腾乃取酒歃血为盟,
曰:“吾等誓死不负所约!”指坐上五人言曰:“若得十人,大事谐矣。”承曰:
“忠义之士,不可多得。若所与非人,则反相害矣。”腾教取鸳行鹭序簿来检看。
检到刘氏宗族,乃拍手言曰:“何不共此人商议?”众皆问何人。马腾不慌不忙,
说出那人来,正是:
    本因国舅承明诏,又见宗潢佐汉朝。
  毕竟马腾之言如何,且听下文分解。


 

前 主页 下